哼唧就是哼唧
全职丨叶黄 (ง •̀_•́)ง
微博@哼唧无所不能
【叶落仲夏天48H/32H】In Your Eyes
·梗源自同名电影，中译名《你眼中的世界》
·电竞选手叶 x 学生黄，一堆私设
01
叶修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身体里可能住着一个陌生人是在他七岁那年。
他原本好好的正在上课——不是学校的课程，而是老妈硬逼着他去上的钢琴兴趣班。事实上，这个所谓的兴趣班既不对他的“兴”也完全没有“趣”。就因为小时候路过少年宫，一个梳着十分艺术家发型人突然冲过来激动地拉着他，说他长了一双“天生就该弹钢琴的手”，叶妈妈从此便下定决心，誓要把大儿子培养成一名优秀的钢琴家。
叶修很不服气。明明叶秋和他长着一模一样的手，为什么那个神神叨叨老头子只一眼相中了他？唔，虽然他的手在打游戏时的确比笨蛋弟弟灵活得多就是了。
不管怎么说，叶修作为一个七岁大的孩子，对于钢琴自然是没有什么好感情的。他问老师，如果自己能只用一半的时间弹完规定的练习曲，他可不可以比其他同学更早下课，结果当然是被老师揪着耳朵狠骂了一顿。叶修看着自己面前的黑白琴键，郁闷地开始构思编造新的逃课理由。
就在这时，那种感觉有如一道闪电突然击中了他。
他感觉到风。温暖的、潮湿的、裹挟着淡淡泥土味道的风，吹过他的头发，吹过他的脸颊，吹过他的手臂和张开的五指。他听到水声，湍急的、奔涌的、激烈的，就在他的脚下。清凉的水花拍打着他的脚背，清澈的溪流好似一条白练，从山石边缘一跃而下，落入碧色的深潭腾起一片氤氲的雾气，隆隆的瀑布声在他的胸腔心脏激起阵阵共鸣。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抑或是太渴望逃课以至于产生了幻觉。他明明就坐在钢琴教室里，手指还搭在黑白键盘上。可他同时也站在瀑布的顶端，甚至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攀爬所带来的微微的气喘。他低下头，俯视那一道虽不宽、但足够活泼足够生机勃勃的水流，心中腾起一种近乎豪迈的情绪，以及一份似乎并不出自他本心、却无比鲜明强烈的激动和跃跃欲试。
他感到自己脚下用力一蹬，整个人高高跃起飞在空中。有那么短暂的一瞬，他似乎与阳光与风与溪水与瀑布全部融为了一体，那么自由，无拘无束。从未有过的陌生体验和新奇快感充盈着他的胸膛，他情不自禁地伸展开四肢，做出一个仿佛要拥抱天地的姿势。他畅快得想要放声大叫。
于是他这么做了。
他看到瀑布下方的什么人被他吸引了视线，惊慌地张着嘴举着手。他看到那汪看似无害的碧色潭水几乎是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冲到了他的面前，他还没来得及调整好入水的姿势，水腥气就已扑上了他的鼻尖。他毫无防备地脸朝下撞上去，感觉像是被一块巨大的水泥板迎面一拍，眼前全是闪烁着的小星星。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倒在钢琴教室的地板上。老师在一旁紧张地叫他的名字，周围的同学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神色震惊又好奇。
至少他不用花心思编造什么逃课理由了。叶修在晕过去之前安慰地想。
以及究竟是脑洞多么清奇的白痴，才会突发奇想在不具备任何专业知识、完全没有安全措施的情况下，一个人从将近十米高的瀑布上往下跳？？？
02
对于黄少天来说，生活就是一场充满了未知的大冒险。
他天性好奇，对于各种事物都渴望且勇于尝试。他从小到大的丰功伟绩，包括但不限于追着一只花狸猫爬上老家平房的屋顶、把曼妥思丢进可乐制造汽水大喷发、以及七岁那年全家一起外出旅游时偷偷爬上瀑布顶然后英勇地跳了下来。尽管事后他打着石膏躺在床上的形象和“英勇”二字相去甚远，黄少天坚持认为那刺激到令人头皮发麻的一跳足够有资格写进他未来的个人传记。
他像一只过分活泼的小鸟，唧唧喳喳地在巢穴圈出的安全范围内快乐恣意地蹦跳，偶尔探出去一个小脑袋尖，却也知道在真正惹出麻烦前迅速缩回来，然后为这一小小壮举洋洋得意上好一会儿，对于自己的幸运全不知情——像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是不懂得主动了解和体会父母的苦心的。
那天，黄少天正舒服地趴在沙发上玩游戏机，手边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黄妈妈亲手熬制的红豆沙，甜香绵软，口味值得信赖，是黄家上下首屈一指的消夏甜点。待到游戏通关画面亮起，黄少天随手把游戏机丢到一旁，揉揉头发伸了一个舒展的懒腰，好像一只在太阳底下晒到餍足的猫。
就在那时，他眼前的景色突然变了。
他听到“嘭”的一声响，什么东西被狠狠地砸在了他眼前的地面上。细小的碎屑划过他的脸颊，他忍不住哼了一声，感觉脸侧多出一道火辣辣的痕迹。
“玩物丧志。”一个冰冷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他头顶，黄少天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但是他的视线并没有随着他的动作产生分毫移动，依旧执拗地专注在那一小块深色橡木地板（黄少天家里的地板是浅木色的），以及地上散落着的一摊什么东西的残骸。
黄少天盯着看了一会儿，认出那堆碎得不成样子的东西原本应该是台游戏机。
愤怒，无力，不甘。未曾体会过的情绪如风暴一般席卷了他的脑海，强烈得好像在他体内引爆了一枚小型炸弹。然而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安静而倔强的站在那里，指甲在掌心里刻下深深的印痕。
然后黄少天猛地回来了。他大口喘着气，茫然地环视四周。浅色的地板在阳光下显得无辜且干净；游戏机完好无损，他的通关记录还在屏幕上一闪一闪；装着红豆沙的瓷碗安静地搁在手边，碗壁上凝了一圈亮晶晶的水珠。黄少天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的触感光滑完好。他又不死心地跑去镜子前对着看，却连一点红痕都找不到。
他回到沙发，捡起自己的游戏机摆弄了一会儿，然后兴味索然地把它丢到了一边。他忍不住一再回想刚刚发生的事。虽然找不到任何凭据，可那短短一刻的所见所感明明那么真实，黄少天甚至还能感觉到自己比平常略快一些的心跳。
那些画面会是真的吗？在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真的会有一个孩子因为贪玩游戏机而被责骂、要遭受那样的委屈吗？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他还在难过吗？
黄少天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说到底，他也不过只是个小孩子罢了，在家人的关爱和庇护下活得逍遥自在，一双眼睛没见过这世界上的阴暗和丑陋，更不懂得人与人的命运其实从出生起便各有不同。
如果那些画面是真的，黄少天心里想，至少我可以把我的游戏机借给他玩。
03
心理学说，人类在面对困境时会爆发战斗或者逃跑的本能。面对父母愈发严苛的要求，叶修的选择则是智取。
装病逃课外班、以遛狗为借口溜去游戏厅、用电饭煲线代替被藏起来的游戏机电源线……在想方设法玩游戏这件事上，叶修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和穷不尽的创意。如果一切进展顺利，他可以暂时忘掉讨厌的钢琴、忘掉上不完的辅导班和父母无止境的唠叨，在游戏世界里尽情玩上好几个小时。
当事情的发展不那么尽如人意，比如钢琴老师毫无预兆的电话家访、下雨天小点脖子上异常干净的牵引绳、或者叶秋在饭桌上不经意地说漏嘴，这种时候，叶修要面对的往往就是长达好几天的禁足，以及禁足期间翻倍的功课。
大人们总是劝他，说他的父母不过是望子成龙心切，叶修应该学会体谅。叶修不明白。他将来既不想成龙也不想成虫，他只想做他自己。为什么他的父母不能反过来体谅体谅他？
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忍不住想起黄少天。
距离第一次不知该称为惊喜还是惊吓的体验已经过去一段时间，后来的日子里叶修又陆续看到过几次类似影像。如今的叶修十分确定，那个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的男孩确有其人。男孩名叫黄少天，家住G市，是家里的独子，与他同龄；性格开朗大胆而且还是个话唠，普通话不太标准，一开口总会带出些南方人特有的软糯；喜欢打球，喜欢玩游戏，擅长的科目是数学，最讨厌的食物是秋葵；最重要的是，黄少天有一对真正疼爱他、懂得他的父母。
无数次闪现的片段里，叶修看到过黄少天的爸爸带着他去郊外捉昆虫，看到过他妈妈温声细语地辅导他功课，看到过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就着新煮好的红豆沙、笑语盈盈地分享生活中琐碎的喜怒哀乐。叶修没吃过红豆沙，却因为那些画面和记忆意外地喜欢上了这种甜糯的南方小食。没有人冷言冷语，没有人正颜厉色，一切美好得像是童书里的插画。
大概也只有这样的家庭，才会生长出黄少天那样的孩子，好像一阵自由自在的风，所过之处都留下一串大大咧咧、无所顾忌的笑声。
不得不承认，叶修为此有点嫉妒那个未曾谋面的黄少天。
从另一方面来讲，那些来自远方的生活片段也给叶修提供了不少欢乐。虽然他一直没有弄清引发这神秘现象的诱因是什么，那些零碎画面的出现似乎也毫无规律可言，大部分时候，叶修只是坐在桌前郁闷地对着额外的作业发呆，耳中突然就响起了对方咋咋呼呼、过分欢脱的大呼小叫，轻而易举地将他的思绪从沉闷无聊的练习题目中剥离，去往一个全新的、充满了缤纷色彩的国度。
他像一个潜藏在黄少天体内的寄居者，见黄少天之所见，感黄少天之所感。虽然他不知道对方的样貌（人无法从自己的眼中看到自己），但是他借黄少天的双腿跑过老旧城区的宽街小巷，闻到轻抚过脸颊的微风里一丝淡淡的玉兰花香；他借黄少天的双手玩过市面上最新款的电子游戏，感受手指在键盘上轻快地跳跃，然后在通关画面出现时和对方一起扬起嘴角——虽然黄少天有时会在一些十分小儿科的地方卡关，可从最终结果来看，对方的游戏水平至少比叶秋强多了。
那是专属于叶修一个人的绝妙体验。完全不必担心被父母发现，毕竟这一切只发生在他的脑子里，甚至连双胞胎弟弟叶秋也无法与他共享。唯一令他既失落又暗自庆幸的是，叶修不知道黄少天是否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叶修时常想，如果他们能有机会说上一两句话的话，他和黄少天应该能成为很好的朋友。虽然他没少暗自腹诽对方吵得人脑壳痛的话痨属性，叶修心里早已黄少天当作是另一个兄弟，而且比真正有血缘关系的那个要可爱得多。可是黄少天的生活那么充实快乐，他大概并不会稀罕一个这样的自己。
叶修就在这样矛盾交错的双重生活中跌跌撞撞地长大。表面上他是叶家令人骄傲的长子，是品学兼优、才艺兼备的好学生。只有叶修知道，在他的内心里仍然存在并且也许将永远保存青春的热血和对自由的渴求。那一缕顽强的小火苗自黄少天处获得了源源不绝的养料，自始至终倔强地燃烧着，如同奥林匹亚的圣火，最终蔓延扩大成了他心里火炬般的图腾。
十五岁那年，叶修做出了他人生中最大胆、却也是最无悔的一个决定。
一个人坐在火车车厢里的时候，即便是叶修也难免地有些紧张。他在硬座上蜷起双腿，双臂环抱住自己，整个人缩成一个小小的球。车窗外的景色从他眼前飞速掠过，前方的一切陌生且未知，所有他熟悉的、习惯的事物都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他忍不住想到黄少天，想象着张扬大胆、善于惹祸的男孩如果知道他离家出走的出格行为，不知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想到这里他的心情终于变得轻快了一些，嘴角弯起一个淡淡的笑。
就在这时，叶修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推了他一下。那是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感受，好像一只外来的触角侵入进他的私人领地，却意外地并不引起他的反感，熟稔地好像早已重复过千百次，自然而然又恰到好处。
“叶修？”
他在自己的脑子里，听到黄少天的声音。
04
最开始的时候，黄少天看叶修就像是看“别人家的孩子”。
他见过叶修从校领导手里接过各式各样的奖状，站在主席台上沉着地做着演讲，当着上千观众的面弹奏一首钢琴曲，穿着剪裁妥帖的礼服出入于各种高级场合……从外人的反应来看，叶修的表现永远是无可指摘的。他像一颗被精心打磨过的钻石，置身于聚光灯下，每一个角度都反射出最耀眼夺目的光。
出身优渥，家境富裕，天资聪颖，不所不能。无论怎样夸张的溢美之词放在叶修身上似乎都不会显得突兀。然而这些所谓“夸奖”在黄少天这样年纪的孩子看来，更多时候只是“无聊”的代名词。
可是偏偏，黄少天还看到过另一个叶修。
他看到叶修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被他吹毛求疵的父母责骂；看到他为了达到那些严苛无理的要求而被迫起早贪黑；看到他和他弟弟像两件商品一样被周围人品头论足、评说优劣；看到他路过游戏厅时久久停留在门口海报上的视线，以及心里反复升起却又被无奈地按捺下的渴求。
明明私底下的叶修比大众面前的那个要有趣得多，可是那些无聊的大人们眼里只有经过机械切割的宝石标准化的美，看不到一颗原石本身的、浑然天成质朴脱俗的意韵。
但是我看到了呀，黄少天心里想。既然我看到了，我就得把这些告诉他。
于是，黄少天为了这个目标，开始了漫长的、单方面的、无从预知结果的努力。
他试着在脑子里对叶修说话。这对于黄少天来讲并不是什么难事，毕竟他的人生有一大半时间都是在滔滔不绝的说话中度过的。他抓住每一个不经意溜进叶修生活片段中的机会对他喊话。他在叶修用二倍速弹《野蜂飞舞》的时候激烈鼓掌，毫不掩饰地表示相比前几天表演的版本，这一次的演绎才称得上惊为天人；他在叶修盯着新出的游戏海报发呆时声情并茂地分享自己的游戏体验，毫不留情地吐槽游戏烂到家物理引擎，安慰叶修说他“并没有错过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他在半夜醒来忽然瞥见叶修那边惨白的灯光和厚厚的习题册时替对方发出一声哀叹，碎碎念上半晌，然后从包里抽出课本，一脸大义凛然地陪叶修一起熬夜。
不过，黄少天所有的这些尝试都如同泥牛入海，从来没有得到过对面的半点回应。
至少叶修也没有像他身边的同学朋友那样，因为嫌他话太多而来捂他的嘴。黄少天乐观地聊以自慰。
直到那一天，黄少天记得很清楚，那是他初中毕业那年的暑假。他和一众毕业后各自分飞、不知何时才能再会的狐朋狗友们道过别，心里难得地涌起一股人生无常、聚散匆匆的少年惆怅。但是很快，他意识到这份情绪里混杂了一些别的什么。
他看到一些破碎零散的画面，藏在床下的行李，空无一人的叶家大门，熙熙攘攘的火车站，靠窗位置的狭窄硬座……他感受到对面传来的复杂情绪，有期待有忐忑，时而昂扬时而低落，好像一只坏掉的圆锥摆，在半空中画着杂乱无章的圈。过了好一会儿，纷乱起伏的心绪终于回归了平静，只是在不易察觉的地方比平时多了一点小小的雀跃。黄少天被这莫名其妙的展开搞得一头雾水，但这并不妨碍他敏锐地抓住了那个从叶修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名字。
那是他的名字。
黄少天猛地睁大了眼睛，感觉自己的心脏剧烈地一颤。他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抿了抿嘴唇，试探性地喊出了那个无比熟悉的名字。
“叶修？”
对面传来一阵激烈的情绪震荡。黄少天产生了一种类似恶作剧成功的快感。
但是很快，他听到一声轻笑，一个熟悉的好听声音笑吟吟地回应了他：“少天。”
“靠，你这人怎么一上来就喊那么亲热。”
“不然叫你什么？阿天？小甜天？”
“那些都是小时候我妈叫的！黑历史不许提！好你个叶不修，到底在背地里偷窥了我多久？”
“呵呵，你猜啊。”
明明是第一次对话，他们却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驾轻就熟地互相吐槽，毫无嫌隙地斗嘴打闹。黄少天从叶修那里得知了对方离家出走的始末，按捺不住地一再发出感叹，可是叶修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有搁在膝上的手因为激动不时发出轻颤。
“等火车到站后，我会找个网吧，痛痛快快打一场游戏，把之前在家里落下的都补回来。”叶修轻描淡写地说。
黄少天半天没说出话。他的家庭生活向来宽松，父母对他的愿望，只要不是太离谱的基本都会有求必应，他想象不出世上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他以离家出走为代价去争取的。但是同时他也了解叶修，知道对方的一切甚于了解自己，所以他明白叶修的选择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多年来深思熟虑的结果。
“那好吧……你一个人在外面小心一点，随身物品看好不要被偷了。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虽然我在G市不一定能帮得上忙，但好歹能给你出出主意呢？不过话说咱们是怎么突然就连上了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前我叫过你很多次都没有反应，你该不会是故意不理我吧！哎呀我说……”
黄少天开始止不住地碎碎念。直到叶修被他唠叨得头晕脑胀，扬言威胁说要屏蔽他，黄少天这才忙不迭地告饶收敛。
“好啦好啦小气鬼，我就说最后一句话！”
黄少天这样说着，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扬起一个最大最灿烂的笑脸。他知道叶修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脸部肌肉牵动的感觉是可以传递的。他希望远方孤身一人的叶修可以全方位感受到他的心意。
“坚持做你想做的，叶修，你真的特别、特别优秀。”
05
离家在外的生活虽然穷苦，但是对于叶修来说，这才是他一直以来真正想要的。
如同他告诉黄少天的那样，叶修到达目的地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了一间网吧，开一台机子，痛痛快快玩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的中午，他在游戏里赢了一个和他同龄的、十分难缠的对手，和那个一脸不服气的少年以及他的妹妹一起吃了顿饭。一番交谈过后，他被那对兄妹捡走，住进了他们的家。
少年名叫苏沐秋，在网吧里打工兼职做游戏代练，赚取微薄的薪水用以养活自己和相依为命的妹妹苏沐橙。当叶修提出想要合作搭伙，苏家兄妹都表示了欢迎。身无长物的人没那么多精致的讲究，添一副碗筷换一个劳动力的事情，怎么想都是不亏的。
于是，叶修就在那间小小的网吧里迎来了他的新生。
然而苏家兄妹不知道的是，加入他们生活的除了叶修，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人。
自从那次意外连上了线，叶修与黄少天之间的神秘感应像是突然被进行了产品升级，变得灵敏且畅通。经过一小段时间的适应，叶修可以毫不费力地随时感知到黄少天有没有跑来他的脑子里串门。只要一个念头，他可以随时和黄少天搭话，或者把对方从自己的脑子里赶出去。比手机还要方便。
闲下来的时候，叶修也会放空自己的思绪，让黄少天的情绪从自己的身体里流过。不过这样的时候并不多，每当黄少天发现叶修的到来，便会兴高采烈地扑上来，叽叽喳喳地扯着叶修说上半天，直到叶修忍无可忍发出断线拉黑警告才悻悻地闭上嘴。这家伙，永远也学不会什么叫可意会不可言传。
威胁归威胁，实际上叶修从没有主动切断过与黄少天之间的联络。
多年来，叶修早已习惯了黄少天的存在，习惯和他分享自己生活里点点滴滴的喜怒哀乐。不知从何时起，那个聒噪的少年似乎已经变成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成为了一个想起来会让人觉得心安的存在。
他习惯了赢下一场竞技场时脑海里传来双倍的激动，有个声音和系统抢着说话，逐帧点评、毫不吝惜地夸赞他的每一个精彩操作。
他习惯了自己做饭，从一开始的笨手笨脚到后来的日渐娴熟。只因为他用泡面打发自己的时候，总有个人皱着鼻子抱怨说叶修害得他嘴里也有一股调料包味，却又固执地赖在他脑子里不肯走。
他习惯了在网吧值夜班的时候，手指轻巧的敲击着键盘，耳中传来的却是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那是黄少天在上晚自习。虽然二人选择了各自不同的生活轨迹，可是他们之间却没有因此变得疏远，他们依然共享着每一个黑夜和即将到来的黎明。
后来，一款名为“荣耀”的网游横空出世，叶修和苏沐秋所在的嘉世网吧的老板陶轩找到他们，说是打算组一支战队。全队正式集结的那天，所有人都激动万分。陶老板在网吧附近的火锅店里请他们吃了顿饭，红白锅底在桌子中央兴奋地冒着泡，盛着饮料的玻璃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好听的声响。叶修感觉到黄少天过来了，在他脑子里的某处大呼小叫地撒着欢，活像是沐橙过年时做的那个过分饱满的纸拉花。他扬起嘴角，目光久久停留在面前的一张张笑脸上，将自己满心的喜悦不加掩饰地传递出去。
“等着看吧，”叶修说，“我们会创造历史。”
同桌人被他突如其来的宣言搞得一愣，空了半拍才做出反应，拍着手连声附和。叶修听到黄少天在笑，笑声穿过空间的阻隔，自千里之外深深浅浅地刺激着他的鼓膜。
因为早年离家出走的关系，叶修只能隐瞒自己的身份参加比赛。一个人坐在单独的游戏间里，现场观众们的呐喊声、主持人的解说声、队友们临上场前的加油打气统统都被隔绝在了门外，唯有他的比赛席自成一个独立的宁静世界。当最后的荣耀金色文字出现在显示器屏幕上，叶修长舒一口气，摘下耳机，听到脑海深处爆发出热烈的、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欢呼。
那一刻，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想要拥抱黄少天的冲动。
06
少年人的成长过程中总是伴随着无数改变，最令人意外的则要数黄少天。曾经那个调皮捣蛋的小魔王，现在终于知道用功读书了。上高中之后的他虽然话还是很多，却已逐渐开始收敛起随性的脾气。好像一个人突然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举手投足间比过去多了一分沉稳。
优秀的男孩子自然是会吸引女生的注意的。黄少天开始收到班里女同学写来的情书。粉色的信纸上，羞涩又大胆的少女形容他“像一把初开刃的剑，将所有锋芒汇聚成为一线，凝练出最耀眼的光华”。
黄少天把那句话反复读了两遍，只觉得分开来每一个单字他都认识，合在一起偏偏就不像人话。他脑子里面的叶修也不帮他，好整以暇地看他笑话，末了问一句：“所以，你准备答应她吗？”
“怎么可能！”黄少天下意识地回答，“我跟她还没有跟你熟呢！”
于是叶修那边开始意味不明的笑。黄少天预感对方又要发出什么气死人的嘲讽，当机立断晃晃脑袋，赶在叶修说出什么之前把他从脑袋里甩了出去。
不过，黄少天也因此猛然意识到，他与叶修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超过了现实中任何一个朋友。
这倒不是说叶修就不是真的。黄少天挠挠头，觉得这句话怎么说都不太对劲。总而言之，他们两个早已过了纠结对方是否真实存在的阶段——互联网时代，验证信息的方法多种多样。他们也曾各自站在镜子前，通过对方的眼睛看看那个与自己神秘相连的人究竟长什么样。黄少天因为见过叶秋的长相，所以对于叶修的样貌并没有太惊讶。倒是叶修，看到他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果然比我矮啊。”气得黄少天甚至考虑以打自己一拳为代价狠狠揍叶修一下。只是对着眼前浮现出的那张笑意盈盈的脸，终究还是没下去手。
那时候叶修刚在H市落脚。毕竟是富裕人家长大的孩子，虽然没听到过他叫苦，生活上的落差难免还是会令人不适应。嘴唇干燥破了皮，眼睛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不过没等黄少天说出什么担忧的话，叶修主动告知了他接下来的一些大致安排，恰到好处地消去了黄少天的顾虑。
试问谁会不想要一个无需开口便心意相通的朋友呢？尽管黄少天是个话痨，有些话他也是会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相比那些需要费尽口舌绕弯子的对象，叶修只需来他脑子里逛一圈就能明白他心中所想。所以，黄少天自然更喜欢和叶修待在一起。
他喜欢一个人坐在树荫下，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斑斑驳驳地落在他身上，他就在一片暖融融的绿意中和叶修说话。虽然这个行为在外人看来根本就是自言自语，甚至有点神经质的嫌疑。黄少天曾想过，如果没有叶修，他大概会结识更多性格各异的朋友。然而他在下一刻就意识到这个假设根本没有意义。如果没有遇到叶修，黄少天也不会是今天的黄少天了。
就在叶修决心进军电竞职业比赛的那年，黄少天也迎来了他的高考。他对自己的实力很有信心，只是在过安检的时候因为脑子里的叶修紧张了一下：现代科技可以检测出超自然力量吗？叶修难得厚道地没有嘲笑他，全程安静得像一根悬在他心头的羽毛。
后来黄少天如愿考上了G大。电子游戏无疑是这群刚从高中生活中解放出来的大男孩们的兴趣焦点，黄少天也乐得借这个话题和他的新室友们拉近关系。每个荣耀比赛日，全宿舍的男生凑在一块电脑屏幕前，全神贯注地观看比赛。黄少天表面上看着的是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眼前实际浮现的却是另一幅场景。那是真正的第一人称沉浸式体验。战斗法师的长矛划开熊熊烈焰，像神话里的摩西分开大海；凌空飞来的火球以看似不可能的角度惊险避过，贴身溅起一片片伴着火星的扬尘。
黄少天感觉到胸腔里似乎传来双份的心跳，一下追着一下，好像急促的鼓点。某种急切的渴望在心里迅速生根破土。这感觉来得毫无缘由，黄少天下意识地以为是从叶修那边传过来的。可是不等他沉下心来细细体会，炽热的情绪和强烈的希冀早已充满他的整个胸膛。
说到底，他们两个其实没必要、也没可能分得那么清楚的不是么？他们早已渗透进彼此的生命，无法剥离。
黄少天咧开嘴笑了。他利用自己嘴快的优势，抢在叶修前面说出了两人心里共同想着的那件事。
“老叶！我想见你，就现在！”
07
分不清是谁骤然加快的呼吸。
分不清是谁率先扬起的嘴角。
分不清是谁的心里吹过的第一缕风，吹皱了一池春水，在心湖里漾起波，掀起浪，化作与天地日月澎湃共鸣的潮汐。
明明他们相识了那么久。一直以来，神秘出现的心电感应让他们的沟通比实际的面对面更加通顺，因此他们从没觉得物理上的接触是必须的。可是当这个念头一出现，无法真实触碰的每一秒钟都仿佛忽然之间变得难耐起来。
“我去订车票。”黄少天这么说着，手上已经打开了火车票网站，毫不犹豫地在最近的一班车次处选择了购买。
叶修迅速扫了一眼周围。体育场馆内，嘈杂的脚步声已经响起，选手们正纷纷走出比赛席，在工作人员的安排下准备去向观众们致意和接受后续采访。不过这些都与他关系不大。他耐心地等到隔间外面重新归于安静，然后迅速站起身，无声地拉开门，沿着漆黑一片、空无一人的消防通道悄然离场。
南方城市的夏季白昼总是格外的长。傍晚时点，如果是在叶修的家乡城市，天空必然已是一片昏黄，可H市的户外还是亮的。黄少天笑了一下，说G市现在不但天亮，连气温也和中午差不了多少。他那边的背景音乱糟糟的，似乎是正在准备上车。人潮中推来挤去的感觉让叶修的脊背上也爬上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到达火车站的时间太早，好像一个急不可耐的毛头小子，等不急要去见他的——他的什么呢？叶修在这个问题上卡了个壳。他从来不是一个愿意在人际关系和情感方面花费心思的人，尤其是遇到黄少天之后，两人间毫无阻蒂的通讯和对方那一副不需要他问便明明白白把一切都摊给他看的姿态更是助长了叶修的这一秉性。他也从没考虑过要给二人之间的关系下一个定义。
世上再没有像他们一样的两个人，可以做到这样的无需保留，全然信任，顺畅又自然地参与进对方生活的点点滴滴，像一个灵魂自由穿梭在两个躯体。世俗的概念在他们身上不再适用。他们见对方所见，感对方所感，比亲密更加亲密。
也许他们原本就该是一个整体。像一颗曾经完整的星辰，在某次遥远的爆炸中被分散到了宇宙的两端，体验过那么不一样的人生，在无法互相照见的角落各自燃烧。直到斗转星移，冥冥之中的引力将他们再次相连，牵引着他们在茫茫宇宙中重聚。
窗外，夜幕已于不知何时落下。叶修忽然听到脚步声，和脑海里的声音重叠。他抬起头，在四面环绕的陌生人群里焦急地搜索。他知道黄少天一定也在与他做着一样的事。他脑海里面的画面闪烁的那样快，掠过的人脸仿佛只剩下模糊的虚影。
下一瞬间，叶修看到了他所寻找的目标：那个头发凌乱、微微有些气喘的大男孩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而就在同一时刻他也看到了他自己，单手插兜站在那里，脊背明显挺得比平常更直，目光深沉如同大海，在千米之下涌起暗潮。
不知是谁先迈出了那一步。他们笑着拥抱在了一起。胸膛相贴的温度，手臂抬起的距离，一切都熟稔得好似排演过无数遍。这样的场景在人来人往的车站里并不罕有，旁人只当他们是一对阔别重逢的兄弟。唯有他们彼此知道这一时刻有着怎样不平凡的含义。
他们在对方的眼里看到自己。
End.
